北門口預(y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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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il China.org.cn, August 30, 2013
有個后生很崇拜地看著他，說你這樣革命，后來怎么還去坐牢？
冤案，冤案么！周老二用沒有牙齒的嘴巴說，張鎮(zhèn)長他公報私仇呵，他占了我家的墳地還硬說我入過洪幫，完全是無中生有……
干部們對以前的墳地和洪幫都不感興趣，溥衍他幾句，就向酒店里其他熟人搭腔。那些人也無意聽周老二講古，假裝沒看見他，只顧劃拳或?qū)Ω瑁[出一陣陣喧嘩。就這樣，他沒爭到福利照顧，只好自斟自飲，久久地呆坐，任三兩只蒼蠅叮在他的眼角，似乎已無氣力去搖頭或揚手，把討厭的蒼蠅們趕開。他衰弱的目光依舊顫顫抖抖地浮游出去，停留在人們一棵棵可愛的頸根上，把它們逐一輕柔地?fù)崦?/p>
我住進(jìn)這個小城，正碰上這里的一件大事。在縣里某基建工地出土了一批西漢時期的石俑，共有八個，除了挖斷一條手臂，其余基本上完好。最大的一座石俑有活人般高大，神態(tài)生動，堪稱絕品。連省文物部門派來的專家都驚嘆不已。縣政府也立即籌資建文博中心，計劃利用這些石俑，再加上本地懸棺、城樓以及溶洞，發(fā)展本地的旅游事業(yè)。
本地人爭相來看稀奇。據(jù)說有鄉(xiāng)下來的一位老婦人，看到最大的那座男俑時突然大驚失色當(dāng)場暈倒。后來，她醒來時喃喃，說她看見文彬了，那個石頭人就是王文彬!
王文彬是誰？后輩人都不明白。有幾個老街坊尋思半晌，討論片刻，才想起王某就是多年前在北門口啃泥巴的王癲子。他們急忙忙再來石俑面前核對，左看看，右看看，覺得確實有點像，但又不怎么太像。
老婦人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咽了氣。她留在街心的一只鞋子重新被人們傳說，她后來的命運我也慢慢得知一二。她改嫁一位桶匠，生有二男一女，住城東的小村里，門前有荷塘。她的兒女現(xiàn)在都在外地工作。
我曾沿著河岸散步，看月光如水，把對岸的山影洗得模糊，把流水聲洗得明凈而清晰。這條陌生的河流，閃著月亮的波光，流向嘩啦啦的黑暗。在波光熄滅的前面那一片河灘，野渡無人，有一條隱約可見的空船，似乎也將滑向無邊黑暗不再回來。我來到石俑前，再一次細(xì)細(xì)觀看它們，發(fā)現(xiàn)其中最大的一尊雙眼平視遠(yuǎn)方，嘴唇緊閉，似乎不愿說出往事。我摸到了他的腿，感到一種刺心的冰涼。他真像一個什么人嗎？真像一個時隔兩千多年以后的某個死囚嗎？
我不知道這件古物的制作者是誰，也不知道當(dāng)年制作時是否參照過什么人的面容。但我摸到了兩千年的冰涼。
我還聽到了哭泣，左右尋找，才發(fā)現(xiàn)不是石俑在哭——哭聲來自臨江的一座木樓，一戶陌生的人家。
這篇文章將要結(jié)束了。也許還可以附帶說說另一件事。人們告訴我，十年前曾有一位白發(fā)老人路過此地，預(yù)言十年后這里將土里出金，河里流血。剛好十年過去了，第一句似乎已經(jīng)靈驗：石俑出土，曠世珍奇，招八方游客，納滾滾財源，不就是“土里出金”么？至于第二句，經(jīng)好事者們機(jī)警周密地思索，終于附會給一家化工廠。那化工廠不知生產(chǎn)什么，排出的廢水殷紅如血，染紅了半條江。煙囪里還飄出紅色粉塵，紅了墻瓦和道路，紅了晾曬的衣衫，紅了老人的白發(fā)，紅了雞鴨和豬狗，甚至連人拉出的糞便也泛紅。我曾見到某家的一只老鼠，如全身抹了胭脂，一道紅光射入衣柜底下。這就是十年前老人所預(yù)言的“河里流血”？
我走出紅色。為了反應(yīng)群眾的強(qiáng)烈要求，我把搬遷化工廠的事記下來，答應(yīng)回去后向有關(guān)政府部門報告。
199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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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發(fā)表于1993年《紅巖》雜志，后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yù)言》，已譯成法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