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姐姐進了衛(wèi)生間,開始洗澡。我打開電視,躺在床上,裝做不在意的樣子朝她瞄去。
浴室和房間之間不是水泥墻,而是一道玻璃隔斷?,F(xiàn)在很多酒店的房間都使用這種格局,玻璃墻外面,一般都裝飾著布簾或者百葉窗。這里用的是綢緞,在床頭燈的照耀下,閃著淡淡的粉色的光。為什么用玻璃墻呢?——不是為了省錢,也不是為了省空間,一道水泥墻和一道玻璃墻,又能省出多少錢騰出多少空呢?不夠可憐人的。我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了其中的意思:一是設計顯得俏皮。一般的墻都是泥灰磚,這墻是透亮亮的玻璃,化重為輕,可不是俏皮么?二是讓住客方便。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不拉簾子,邊洗澡邊看電視。有一次我還把書貼著玻璃墻外放好,邊泡澡邊看書。當然只能看一頁。書名似乎《微暗的火》還是《微暗的光》?我忘記了。再就是性感。有一次我和肖在賓館里約會,那個賓館也是這種格局,我正在洗澡,肖把百葉窗一點一點地拉了上去,讓我一絲不掛的身體濕淋淋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像一個人體瀑布?!笔潞?,他這么說。
水聲嘭嘭,姐姐開始試水溫了。她還穿著胸罩和褲頭。她很快就要在玻璃墻后洗澡了。如果我不想看,把簾子拉住就是了??晌蚁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看。我看得很小心,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是多余,她根本就不在意我,只管洗著,大刀闊斧。
雖然是赤身裸體,但此時的她一點兒都不性感。乳房下垂,小肚子凸出,后背寬厚,胳膊、腿和臉上的皮膚都透出一層與其他部位有明顯差異的黑紅。她洗得很認真,上一遍洗發(fā)水,再上一遍。抹一遍護發(fā)素,再抹一遍。打一遍浴液,再打一遍。她抬起胳膊,使勁兒搓著腋下。她岔開雙腿,讓蓮蓬頭涌出的兇猛水流沖刷著私處。她又把蓮蓬頭放到身后,沖刷著臀部……她已經有四十六歲了吧,連聯(lián)合國規(guī)定的青年上限四十五歲都超過了,已經真正人到中年。她比我大八歲,八年之后,我也是這樣……呵,此時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我為什么不愿意見她,因為她像是一個讓我不得不跟跑的人。當然,跑在我前面的女人不少,但對我來說,似乎只有她才最具備讓我跟跑的意義,因為我和她是從同一個跑道出來的,在沒有割雙眼皮隆鼻漂唇和做光子嫩膚之前,我的相貌曾經和她是那么地相像……
忽然間,玻璃墻篤篤地響了兩聲,我從電視上轉過視線,看見姐姐用毛巾示意了一下。我便走進去,幫她搓背。走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我把洗漱盒里的專用搓澡巾也給收起來了,便又出去拿,她看見我拿著嶄新的搓澡巾進來,連忙叫道:“別沾了,別沾了,留著給閨女用。我要是用了,她們會嫌?!?/p>
將毛巾擰干,擰成棒狀的小卷,我俯在她的背上,給她搓澡。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干過這種活了啊。小卷不斷地散開,我再卷上。再散,再卷,她背上的污垢一層層地脫落下來,由黑色、黑灰變成灰色,又變成淺灰……她背上的肉非常厚,幾乎看不見肩胛骨。
“我背上的肉多吧?跟個小案板似的?!?/p>
“嗯?!?/p>
“對了,更年期是啥時候?”
“四十七八,五十出頭的都有。人跟人不一樣?!蔽艺f,“你例假怎么樣?”
“農民,哪有假?!彼α耍爸灰胄?,都是假?!?/p>
“我說的是月經。”
“哦。”她笑了,“還有點兒,不準,也不多了。對了,都說吃豆對女人好?”
“嗯,你來年多種點兒?!?/p>
“不種。沒地了。只夠種點麥子和玉米了。能顧住吃,不買糧食就中了?!?/p>
洗過澡,姐姐冒著熱氣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行動中的肉體總有一種格外的明亮,使得我不能正視她,我從衣柜里拿出酒店備用的浴袍讓她披上,她很珍重地穿好,扎緊腰帶,在衣柜上鑲的穿衣鏡前左照右照,道:“多白!把我的臉色也襯好了,白里透著紅……這衣裳,跟電視里的一個樣?!?/p>
我無語,只是看著電視。她欣賞夠了,戀戀不舍地把浴袍脫下來,直接去穿秋褲。我問她怎么不穿內褲,她道:“我是不洗澡不換褲衩,一洗澡就得換褲衩。這褲衩,臟啦。一會兒回家穿干凈的。”
一口一個褲衩,真夠難聽的。我想糾正她,但很快明白沒有必要。我想起房間小貨架上一般都備著內褲,去找,果然在一個抽屜里找著了,給她拿出來。上面標著:定價十元。
“還有這?”她喜滋滋地打開,看了看,又收起來:“這個樣式好,不沾了,回家給閨女穿。對了,我方才看見還有一個男式的,也給我吧。”
“不讓她們穿,就讓你穿!”我突然有些生氣。只要一見面,她總有些舉動會讓我生氣。
穿好秋衣秋褲,我讓她先別穿隨身的衣服。我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來,一套套往她身上配。但是,不行,怎么穿都不合適。
“算了,我還穿我的。誰的衣服就是誰的?!彼f,“其實你的也不好看,不是多一塊就是少一塊,古模怪樣,不是正經衣裳……”她的口氣微微有些猶豫,“要不,我還是回家吃飯吧?”
“沒事,去吧。”我知道自己似乎有些過分了,收起了衣服,說。
4
姐姐能吃,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這么能吃。她拿了一盤又一盤,蒜香排骨,油炸羊肉串,三文魚,泡椒雞爪,手撕包菜,圣女果,米粉,面條,揚州炒飯,包子,蒸餃,小蛋糕,冰淇淋……她的胃,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么能吃的人了。
我的座位正對著餐廳門口,不斷有人過來跟我打招呼,但是沒人跟我坐在一起。也好,此時,我也很怕有人和我坐在一起。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口音。我和姐姐在一起,必須得說方言。我們那里是豫北,和河南的主流方言很不一樣,偏山西口音,很硬,很難聽。我的這些圈內同行十有八九都沒有聽過我的方言。我的普通話經過這么多年的淘漉,已經洗得很干凈。如果有人和我們坐在一起,我必須得在方言與普通話之間跳來跳去,那一定會讓我很難受。
“這就是自助餐?”姐姐邊吃邊道。
“嗯。”
“光能吃不能拿?”
“嗯?!蔽艺f,“你小點兒聲,這兒不是你家地里。大聲嚷嚷就是不禮貌。”
姐姐笑了笑,繼續(xù)埋頭苦吃??粗缘臉幼?,簡直就像個餓極了的孩子。用我們老家的話講,是“餓死鬼托生的。”環(huán)顧四周,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饕餮的了。我慢慢地吃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答著她的話,忽然想起在我們雜志上最近發(fā)的一篇隨筆,說的就是吃飯的事,說吃飯不是簡單地湊桌。一般來說,人越少,談話的質量越高。相處的質量也越高。兩個人在一起,是朋友心談。三個人在一起,就是小社會,要用心眼談。四五個人在一起,那就是大雜燴,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更多的人在一起,那吃飯就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兼腦力勞動……我平日的很多次吃飯,就是這種雙重意義的辛苦勞動。相比之下,和姐姐這樣的對坐吃飯,算最輕松的了。
肖進了餐廳,和我的眼光對視了一下,拿了東西,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跟我打了個招呼,和我隔張桌子對坐了下來。很快,他的短信就來了:“什么人?”
“姐?!?/p>
“親的?”
“嗯。”
“還真有些像,但比你差多了?!?/p>
我微微一笑。真是聰明人。說不像,不是實話。說像,知道我會難受。說有些像且又比她強,是漂亮的實話。
老拖也進來了,在離咖啡壺不遠的地方坐下。這個年過六旬的老頭子,穿著最新款的花花公子牌黑毛衫,焗著幾根烏黑猙獰的頭發(fā)——讓我不由想起一個腦筋急轉彎的段子:無論風怎么吹,一個男人的發(fā)型總也不亂,請問這是為什么?答案:他的頭發(fā)只有一根。他還戴著一副煞有介事的黑框眼鏡,這身行頭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尤其是這雙黑框眼鏡,和上次見面時戴的又不一樣了。應該還是寶島的吧,他說過他只戴寶島的。這眼鏡又能遮眼袋又顯得時尚還顯得有文化,真好。等過了四十,我也來一副。
據(jù)說老托原來在省報業(yè)集團當副總,退休之后退而不休,一來二去就到我們美酒協(xié)會當了主席,干得非常起勁,硬是把閑職干成了忙職。此時他身邊已經圍了一堆人。他滿面笑容,一臉的受用。我當然不能缺了一個禮,暗暗籌劃著一會兒起身作態(tài)去拿咖啡,便可以自自然然順到他那里。
手機鈴響,肖的短信又到了:“一年不見,你更好看了。”
“得了吧你。”
“火龍果很新鮮,多吃些?!?/p>
“嗯?!?/p>
“嗯一聲就完?”
這個壞家伙。我看了他一眼,他迎著我的目光,笑了。
我當然明白他頻頻發(fā)短信的用意,無非是想水到渠成地上床。這個人精,從不浪費一丁點兒多余的智慧。跟他通常都是在美協(xié)的年會上見面、做愛,一年一次。在做愛之前的一個月和做愛之后的一個月里,他往往會短信頻頻,之前是為了順利上床,之后是上完床的余溫。中間的十個月則是有事說事,無事便無信。當然,他是對的。按說他此時的小意殷勤應該讓我很舒服,但是,此刻,或許是因為姐姐的緣故,忽然間,我對他的感覺開始不那么舒服起來。我當然知道因為姐姐而嫌惡他是冤枉他,但我騙不了自己,不舒服就是不舒服。當然,再不舒服我也不會失去起碼的禮儀。我回復了兩個字:“呵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