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第一次讀《三國演義》,還是在上初一的時候。那時候關(guān)注的大都是“三英戰(zhàn)呂布”、“溫酒斬華雄”等打打殺殺的情節(jié),對于小說的時代背景、文韜武略和藝術(shù)手法毫不理會,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去琢磨張飛的丈八蛇矛究竟有多長,關(guān)羽是不是真地能舞動八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
長大以后,再讀《三國》,理解逐漸加深,意識到《三國演義》遠不是文人斗智武將斗勇的戰(zhàn)爭故事,而是一部縱貫百年、氣勢磅礴的史詩級巨著。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小說開篇的那一首《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是明代學者楊慎的一首詠史詞,借歷史興衰抒發(fā)人生感懷,既豪放又含蓄,既高亢又深沉。從文字上看,這首詞平易得無法再平易,沒有一個生僻字,也沒有一個典故,卻道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營造出了深遠闊達的歷史感。只有這首詞,才能冠蓋《三國演義》全書,為讀者展開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楊慎想不到,他的這首《臨江仙》會被羅貫中借來當作《三國演義》的開篇,羅貫中也想不到,他的《三國演義》會被翻譯成不同的英文版本。我手頭上有這首詞的兩種英譯版本,放在一起,對照著學習,頗有收獲。
我們先來看看豐華瞻先生的譯文。豐華瞻是著名畫家豐子愷先生的兒子,上世紀四十年代畢業(yè)于中央大學英語系,后赴美國加州大學攻讀英美文學,長期從事外語教學與研究,發(fā)表了不少佳譯佳作。
Linjiangxian
The torrents of the Yangzi wash away heroes of yore,
Right or wrong, success or failure, all are no more.
Green hills and wide rivers remain the same,
How many times has the setting sun spread its flame!
Fishermen with white hair work along rivers and on isles,
Rowing their little boats leisurely for miles.
They carry bottles with liquor and drink at ease,
Chatting about the past and smiling in the breeze.
翻譯中國的詞,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如何翻譯詞牌,如《臨江仙》、《菩薩蠻》和《沁園春》。詞牌是詞的格式的名稱,是按照最初流行的詞曲確定的名稱和格式規(guī)范。后人按照某一詞牌填寫的詞,吟唱曲調(diào)和格式是一致的,但內(nèi)容已經(jīng)與詞牌毫不相干了。像這首《臨江仙》,原是唐代教坊曲子,原詞的內(nèi)容早已失傳。如果音譯成Linjiangxian,對于英語讀者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翻譯成“Goddess by the River”或者“Goddess at the Riverside”,讀者找不到“臨江仙”與詞中內(nèi)容的任何聯(lián)系,會更加困惑。
1976年,外文出版社出版了《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其中將詞牌如“菩薩蠻”作為副標題處理,譯為“— to the tune of Pu Sa Man”,雖然外國讀者還是未必明白,但他們至少知道了這是按照一首叫“Pu Sa Man”歌曲的曲調(diào)和格式寫成的詞。這種翻譯方法很值得借鑒。
豐先生采用了雙韻體來翻譯這首《臨江仙》,一共八句,每兩句一韻,yore和more,same和flame,isles和miles,ease和breeze,非常齊整,讀起來也是朗朗上口。yore(往昔)是個很古老的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詩中,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And him as for a map doth Nature store, to show false Art what beauty was of yore(造物主將他作為典范珍藏,讓虛假的藝術(shù)知道古代美的真相)?!眫 of yore這個表達方式現(xiàn)在還在使用,偶爾在書名或標題中可以看到,如“Days of Yore: Roman Empire”,取其古雅之意而已。
豐華瞻先生省略了對“東逝水”的翻譯,可能是因為中國與歐美地形不同,造成河流走向不同,讓豐先生覺得“東逝水”對于西方讀者不會產(chǎn)生什么聯(lián)想與共鳴,所以干脆就不翻了。中國的地勢西高東低,幾乎所有的大河都是由西向東流,所以文人們才把那么多英雄的情懷和人生的無奈都寄托給了滾滾東流的江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李白)”,“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而西方則不一樣,以美國為例,地勢東西高中部低,河流朝哪個方向流的都有,所以對美國人來說,大江東去和大江西去沒什么兩樣兒。當然,這只是猜想,至于豐先生是不是這么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譯詩的下半闋,為了保持雙韻體的形式,豐先生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變成了真正的“再創(chuàng)作”。如“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xiàn)ishermen with white hair work along rivers and on isles, Rowing their little boats leisurely for miles(在江中和小島上勞作的白發(fā)的漁夫,悠閑地劃著小船),“慣看秋月春風”,到了英文里就變成“悠閑地劃著小船”了,這個跨度稍微有點兒大。最后三句更是掰開了重寫,原文“一壺濁酒喜相逢”,既然喜相逢,就不是一個人,至少要兩個以上,那么英文主語就必然是They。從英語語法邏輯上說,They不可能carry一壺,而是要carry好幾壺,這樣一來,英文就成了They carry bottles with liquor and drink at ease,漁夫們(砍柴的樵夫被省略了)各執(zhí)酒壺,開懷暢飲。西方人對于物品的所有權(quán)分得很清楚,這一點,從語法上都能體現(xiàn)出來,而中國人則樂于分享,哪怕只有一壺酒,也能喜相逢,一人一口輪著喝,照樣盡興。當然,考慮到冠狀病毒流行的因素,還是自己喝自己的那壺更安全些。
我們再來看看另外一個版本的翻譯:
On and on the Great River rolls, racing east.
Of proud and gallant heroes its white-tops leave no trace,
As right and wrong, pride and fall turn all at once unreal.
Yet ever the green hills stay
To blaze in the west-waning day.
Fishers and woodmen comb the river isles.
White-crowned, they've seen enough of spring and autumn tide
To make good company over the wine jar,
Where many a famed event
Provides their merriment.
這段譯文是我從外文出版社1991版《三國演義》英譯本中抄錄的,譯者是漢學家羅慕士(Moss Roberts)。羅慕士畢業(yè)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主修中文和東亞文學。1983-84年,應外文出版社聘請,擔任外籍專家并開始翻譯《三國演義》,他在譯本的前言中還提到了愛潑斯坦、黃友義、徐明強這些熟悉的名字。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翻譯史上很輝煌的時期,外文出版社的《紅樓夢》、《三國演義》英譯本都是在那個時候翻譯出版的。
羅慕士的這首詞翻譯得還是很講究的。
“滾滾長江東逝水”,譯為“On and on the Great River rolls, racing east”?!癘n and on”,非常生動地譯出了“滾滾”二字,而且“(the Great) River rolls, racing east”,連著三個頭韻(R),讀起來極富節(jié)奏感。接下來的三句: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As right and wrong, pride and fall turn all at once unreal. Yet ever the green hills stay to blaze in the west-waning day,“at once”與“yet”準確地表達出了“轉(zhuǎn)頭”與“依舊”對照的邏輯關(guān)系。“blaze”在這里不是燃燒的意思,而是青山在落日余暉的映照下閃耀光芒的意思,呼應了原文中“夕陽紅”的“紅”字。
這首詞的下半闋中,“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句,是翻譯的難點。“秋月春風”是一個成語,指美好的時光,出自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琵琶行》:“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對于白居易筆下的琵琶女來說,秋月春風就是秋夜的月、春日的風,是在今年歡笑復明年中拋擲的青春,但在楊慎的這首《臨江仙》中,“秋月春風”則有了更深更廣的含義,是時光流逝,更是不知不覺中歷史的滄桑變幻,和起筆的“東逝水”、結(jié)尾的“笑談中”一樣,看似輕描淡寫,卻飽含歷史的蒼涼與沉重。羅慕士將“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譯為:
Fishers and woodmen comb the river isles. White-crowned, they've seen enough of spring and autumn tide。去掉了“月”和“風”,用了一個tide(潮汐),表現(xiàn)出歲月的潮起潮落和歷史的滄桑巨變,可謂匠心獨運。
翻譯詩詞,不論長短,都是一件十分費心費力的工作,既要保留詩意,又要合轍押韻。如果能夠做到文字優(yōu)美又能呈現(xiàn)出原作的神韻,那就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可是,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羅慕士教授和豐華瞻先生都是翻譯和文學方面的大家,能夠品讀他們的譯作對我來說是莫大的享受,既可以學習英語翻譯方法,還可以重溫漢詩之美,一舉兩得,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