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從黃巾起義到三國歸晉,前后一百年左右的時間,改變歷史的事件和人物層出不窮,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引人入勝的故事和耐人尋味的成語,如初出茅廬、草船借箭、七步之才、才高八斗、緩兵之計、知遇之恩、封金掛印、三顧茅廬、吳下阿蒙、如魚得水、桃園結(jié)義、過關(guān)斬將、刮骨療毒、唯才是舉、不知所云、赤膊上陣、樂不思蜀。這些成語,不僅記錄了三國時期的歷史人物與事件,也成為漢語語言鮮活有機(jī)的組成部分。
《三國演義》小說的開篇就是一句成語:“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p>
周末七國分爭,并入于秦;秦滅之后,楚漢分爭,又并入于漢。漢朝到了東漢靈帝時,已有近四百年,支撐王朝的梁柱已經(jīng)腐朽,維系社會的鏈條開始散落,黃巾起義成為壓斷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從此進(jìn)入了群雄爭霸,三國鼎立的時代。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寥寥八個字,卻道出了事物變化無常、分合無定的至理,同時,又揭示出無常與無定中的必然性。
羅慕士的譯文:Here begins our tale. The empire, long divided, must unite; long united, must divide. Thus it has ever been.
鄧羅的譯文:Domains under heaven, after a long period of division, tends to unite; after a long period of union, tends to divide. This has been so since antiquity.
Yu Sumei和Ronald Iverson的譯文:Unity succeeds division and division follows unity. One is bound to be replaced by the other after a long span of time. This is the way with things in the world.
幾位翻譯家的譯文各有千秋,都有很強(qiáng)的節(jié)奏感,準(zhǔn)確地傳遞了原文的內(nèi)涵。羅慕士和鄧羅屬于直譯,而Yu Sumei和Ronald Iverson的譯文則屬于意譯。羅慕士為了讓譯文更加順暢,特意加上一句“Here begins our tale”,相當(dāng)于原文中的“話說”。中國的章回小說源自評話,前一回的結(jié)尾要留個話口兒(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If you wish for further details, you may learn them from the following chapter.),后一回的開頭要有個過門兒(上回書說到…… In the last chapter, we have left the father and son waiting outside the gate...),羅慕士的翻譯充分展示了章回小說這一特點(diǎn)。
“天下”一詞的翻譯也很值得探討。在不同的語境中,“天下”的含義不盡相同,“天下為公”“天下為家”“天下興亡”中的“天下”翻譯成英文,會分別側(cè)重world,everywhere under heaven和country的意思;還有像“天下奇聞”“天下無敵”中的“天下”,則沒有必要字對字地譯成英文。羅慕士用empire來翻譯“天下”,鄧羅選擇了“domains under heaven”,而Yu Sumei和Ronald Iverson沒有把“天下”作為主語,只說統(tǒng)一與分裂相互交替,然后用this is the way with things in the world來找補(bǔ)回來,“天下”又成了“world”。
中國的成語,大多與人物典故有關(guān),這樣的成語最難翻譯。如果意譯,必定會丟失文化特性;如果直譯,又必然會導(dǎo)致不了解中國文化的外國讀者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前面提到的“七步之才”“初出茅廬”以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莫不如此。
我們以“七步之才”為例,看看羅慕士和鄧羅是怎么翻譯這個成語背后的故事的?!度龂萘x》第七十九回,曹丕即位不久,因忌憚弟弟曹植的才華,想找借口除掉他,于是就想到了一個歪點(diǎn)子,命曹植行七步吟詩一首,若不能,從重治罪。七步成詩,對于常人是千難萬難,但對曹植來說,卻如探囊取物,信手拈來。他略加思索,隨口吟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聞之,潸然淚下,曹植也因此逃得性命。
“七步之才”,《新時代漢英大詞典》的解釋是ability of quick, spontaneous literary creation;北外編著的《漢英詞典》先是直譯為seven-pace talent,然后再進(jìn)一步補(bǔ)充解釋為literary talent in ready play;梁實秋《遠(yuǎn)東漢英大詞典》也是采取了直譯的方式—— to compose a poem within the time required for taking seven steps。字典的解釋固然詳盡,但用英語行文時卻不能直接照搬,還是要根據(jù)上下文的原意進(jìn)行選擇,不能以詞害意。如果說某人出口成章,有七步成詩之才,只要說“He has a ready wit in composing poems.”就可以了。
曹植的這首《七步詩》,是應(yīng)急之作,妙處不在文采,而在于寓意。豆子和豆秸是同一個根上長出來的,就好比同胞兄弟,但豆秸燃燒起來卻把鍋內(nèi)的豆煮得翻轉(zhuǎn)“哭泣”,以此來比喻兄弟相殘,十分貼切感人,連處心積慮要加害于他的曹丕聽了都羞愧難當(dāng),潸然淚下。1941年1月6日,蔣介石策劃并發(fā)動皖南事變,新四軍軍部及所屬部隊9000余人幾乎全軍覆沒。1月17日,周恩來以無比悲憤的心情寫下了題詞“為江南死國難者志哀”“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俊弊詈笠痪洹跋嗉搴渭薄本褪墙栌貌苤驳钠卟皆姷囊痪鋪肀磉_(dá)對國民黨挑起內(nèi)戰(zhàn)、殺戮同胞的強(qiáng)烈抗議和極大憤慨。題詞在《新華日報》甫一發(fā)表,舉國輿論嘩然,立即激起了反對內(nèi)戰(zhàn)一致抗日的強(qiáng)烈呼聲,蔣介石政府懾于輿論壓力,也不得不暫時有所收斂。
那么,這首“七步詩”究竟應(yīng)該怎么翻譯呢?我們先來看看羅慕士和鄧羅的譯文:
羅慕士的譯文:
Beans a simmer on a beanstalk flame
From inside the pot expressed their ire:
"Alive we sprouted on a single root --
What's your rush to cook us on the fire?"
鄧羅的譯文:
They were boiling beans on a beanstalk fire;
Came a plaintive voice from the pot,
"O why, since we sprang from the selfsame root,
Should you kill me with anger hot?"
羅慕士和鄧羅的翻譯很接近,甚至可以說是互為釋文。羅慕士的譯文與原詩更為貼近,沒有用人來作主語,保留了原詩豆子與豆秸的對話。simmer作名詞是即將燒開的狀態(tài),還未到翻滾沸騰的程度,英文的解釋是the state when sth. is almost boiling。羅慕士在使用這個詞時應(yīng)該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如果換做是我,很可能不假思索譯成Beans boiled on beanstalk flame,缺乏文采且不說,一旦boiled,就是熟了,煮熟的豆子是不可能表達(dá)憤怒和抗議的。ire是憤怒的意思,屬于文學(xué)語言,日常生活中較少用到,羅慕士選擇這個詞,一是取其典雅,二是為了與第四句句尾的fire押韻。
鄧羅按照英語語言習(xí)慣,加上了they作為主語?!跋嗉搴翁薄币痪?,羅慕士的翻譯是what's your rush to cook us on the fire,鄧羅的翻譯是why should you kill me with anger hot,前者用了cook,后者用了kill,cook是相煎的原意,而kill則成了相殺。
在網(wǎng)上查到了許淵沖先生的譯文,抄錄如下:
Pods burned to cook peas,
Peas weep in the pot:
"Grown from same root, please,
Why boil us so hot?"
在詩詞譯者中,許先生是押韻的大師,在這首詩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peas與please,pot與hot,押韻非常整齊。英語詩歌不僅有尾韻,還有頭韻,加上音步和抑揚(yáng),復(fù)雜程度不亞于中國傳統(tǒng)詩詞,只不過是我們學(xué)習(xí)英語的人境界一般達(dá)不到,很難體會和欣賞罷了。許先生的另一個特點(diǎn),就是最大限度地保證譯文的音韻之美,為此,對原文原意加以改動也在所不惜。原文是“豆萁”,譯文卻是“pods”,成了“豆莢”了。很明顯,他是為了押頭韻,才選擇pods和peas,而為了照顧第一行的peas,在第三行又加上了一個please,這樣一來,似乎沖淡了原詩中悲憤的情緒。許先生翻譯的這首詩,雖然押韻整齊,形式講究,但從文義上看,顯得有些隨意,更像是一首順口溜,還原不了曹植充塞胸中的憤懣。
《三國演義》是非常古雅的白話文,四字成語非常多,對照羅慕士和鄧羅的英譯本來學(xué)習(xí)和體會,既是重溫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好方法,也是提高英語翻譯水平和英語表達(dá)能力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