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難辨美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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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曉輝
一部文學(xué)作品能夠稱得上經(jīng)典，需要具備以下幾個要素：旨趣宏大，人物眾多，情節(jié)曲折，講述生動，超越時代，揭示人性。《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莫不如此。
很多讀者把《西游記》當(dāng)作神魔小說來讀，只關(guān)注神仙打架，往往忽略了那些揭示人性和直指人心的內(nèi)容。
唐僧師徒一行，人人都有來歷，個個都有背景，連騎的馬都是龍王的兒子。唐僧前世是如來佛祖的二徒弟，名喚金蟬子，只因不認(rèn)真聽講，輕慢佛法，被貶東土，當(dāng)了和尚；孫悟空是天生地長的石猴，大鬧天宮，被佛祖壓在五行山下；豬八戒是天河里的天蓬元帥，因醉酒調(diào)戲嫦娥，被罰下界，投了豬胎；沙僧原是卷簾大將，本是玉帝身邊的人，卻因失手打碎玻璃盞，被貶在流沙河為妖；白龍馬本是西海龍王之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龍王告了忤逆之罪，判了斬刑。這五個有“前科”的人受觀音菩薩點(diǎn)化，組團(tuán)西行，一路艱難險阻且不說，光是統(tǒng)一思想認(rèn)識、堅(jiān)定初心使命，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開始還好，因?yàn)橛行迈r感，但時間一久，就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直接表現(xiàn)在唐僧與孫悟空之間的矛盾。
欲往西天取經(jīng)，必須降妖除怪，也包括土匪毛賊。悟空嫉惡如仇，往往一并打死，可唐僧是個善僧，“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怎容得下悟空。小說第二十七回，因?qū)O悟空三打白骨精，唐僧善惡不分，已將悟空驅(qū)逐一回，但心中的梗卻還沒有除去，到了第五十六回，悟空又因打死幾個強(qiáng)盜，與唐僧發(fā)生口角。唐僧撮土為香，替那幾個被打死的土匪禱告：“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jīng)僧人。”八戒笑道：“師父推了干凈，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比卣?zhèn)€又撮土禱告道：“好漢告狀，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說實(shí)話，唐僧這件事兒干得真的很不漂亮，完全沒有高僧大德的風(fēng)范，也許這幾句話對孫悟空的傷害比直接念緊箍咒還要大。
果然，大圣聞言，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為你取經(jīng)，我費(fèi)了多少殷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打，卻也只是為你。你不往西天取經(jīng)，我不與你做徒弟，怎么會來這里，會打殺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攥著鐵棒，望那墳上搗了三下，道：“遭瘟的強(qiáng)盜，你聽著！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性子，一差二誤，將你打死了，盡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孫實(shí)是不怕：玉帝認(rèn)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岳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仆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dāng)后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隨你那里去告！”
看到了沒有，此時師徒之間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隔閡，正如小說中寫道：“孫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 果然，沒多久，又遇強(qiáng)盜，結(jié)果可想而知。唐僧又一次念起緊箍咒，而且連著念了二十多遍，箍兒陷在孫悟空肉里一寸來深，而且唐僧還威脅悟空，如果不走，決不住口，把你腦漿都勒出來。 悟空忍無可忍，一個筋斗，去南海找觀音菩薩要求退群。
就在此時，邪門兒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像當(dāng)年石頭縫里蹦出個孫悟空一樣，不知從哪里又冒出個孫悟空，到了唐僧面前。唐僧已經(jīng)鐵了心，不肯回心轉(zhuǎn)意，哪知那孫悟空變了臉，發(fā)怒生嗔，喝罵唐僧道：“你這個狠心的潑禿，十分賤我！”說罷輪鐵棒，望長老脊背上砑了一下，唐僧昏倒在地，被他把兩個青氈包袱，提在手中，駕筋斗云，不知去向。
這個孫悟空就是六耳獼猴！他拿著唐僧的袈裟、錫杖和通關(guān)文牒，到了花果山，找了幾個妖猴，分別變作唐僧、八戒和沙僧，重新組團(tuán)，要去西天取經(jīng)。
等真的孫悟空帶著沙僧來到花果山，兩人立刻打作一團(tuán)，長相、衣著、聲音、神通，一模一樣，打上南海普陀山，連觀音菩薩也辨不清孰真孰假，試著念緊箍咒吧，倆人腦袋都疼。結(jié)果，真假孫悟空從地上打到天宮，又從天宮打到陰曹地府，不論是上天的玉帝還是地府的閻王都不能分出真假，最后，倆人拉拉扯扯，邊走邊打，到了如來佛祖面前。
【配圖：彭靖雯】
佛祖正在講經(jīng)說法，似乎預(yù)料到二人的到來，起身離開蓮座，對臺下圣眾說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斗而來也?！?/p>
如來到底是如來，目光如炬，當(dāng)場說出假悟空的來歷。原來這世上除了神佛人鬼、鳥獸蟲魚之外，還有四猴混世，沒有登記在冊。究竟是哪四猴呢？如來道：“第一是靈明石猴，通變化，識天時，知地利，移星換斗。第二是赤尻馬猴，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矣^假悟空乃六耳獼猴也。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獼猴也?！?/p>
那獼猴聞得如來說出他的本象，膽戰(zhàn)心驚，變作個蜜蜂兒，往上便飛。如來拋起金缽盂，正蓋著那蜂兒，揭起一看，是一個六耳獼猴。孫大圣忍不住，輪起鐵棒，劈頭一下打死。
實(shí)際上，孫悟空打死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另一個自己——另我（Alter ego），現(xiàn)代心理學(xué)稱為“解離性人格”。作為凡人，我們就是有一千個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而神人則不然，特別是像孫悟空這樣的齊天大圣，哪怕是一個潛意識甚至下意識，都可能引起海嘯。這不，大圣稍動雜念，立刻就蹦出個六耳獼猴來。為什么說這六耳獼猴是孫悟空的另一個化身呢？其實(shí)，小說的作者已經(jīng)給了我們答案。
第一，六耳獼猴有取經(jīng)情結(jié)。他打傷唐僧，搶走文書度牒，又安排妖猴作為群眾演員變化成唐僧、八戒和沙僧，重新組織團(tuán)隊(duì)，欲往西天取經(jīng)。這分明是孫悟空的“化身”在完成“真身”的使命。
第二，六耳獼猴雖然打傷了唐僧，也只是將鐵棒 “望長老脊背上砑了一下”，也就是輕輕碰了一下。以金箍棒的千鈞力量，勁道稍重，唐僧就會變成肉餅。所以，六耳獼猴分明是念及五行山解救之恩和師徒情分而手下留情。
第三，六耳獼猴趁孫悟空不在，占了花果山水簾洞，在那里熟讀牒文，組建班子，準(zhǔn)備取經(jīng)。他怎不往別處去呢？恐怕還是因?yàn)槭煜きh(huán)境吧。沙僧不知深淺，找上門去，還打死了一個扮作他的妖猴，而六耳獼猴竟未深究，讓沙僧回去了。以六耳獼猴的本領(lǐng)，沙僧竟能毫不費(fèi)力的全身而退，可能嗎？分明是他在顧念師兄弟的舊情。
第四，如來佛祖仿佛知道會有這樣一場鬧劇。兩個孫悟空還沒進(jìn)門，佛祖便起身離開蓮座，對臺下圣眾說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斗而來也?！?這分明是說六耳獼猴和孫悟空是亦真亦幻，一人二心。
第五，書中第五十八回真假悟空打得難解難分，旁白的一句詩寫道：人有二心生禍災(zāi)，天涯海角致疑猜。又一次出現(xiàn)“二心”，這分明是作者給我們的提示。
這就是《西游記》作者的高明之處，用“映射”的筆法，將人性的弱點(diǎn)展現(xiàn)出來。別忘了，這可是四百多年前的小說，已經(jīng)用上了精神分析的手段。
“二心”就是六耳獼猴，他既是孫悟空對唐僧的二心，也是孫悟空對自己的二心；孫悟空除掉了六耳獼猴，也除去了自己的二心。畢竟，與取經(jīng)這項(xiàng)崇高的事業(yè)比起來，個人之間的小矛盾根本不值一提。為了穩(wěn)定隊(duì)伍，如來佛祖做通了悟空的思想工作，要他好生保護(hù)唐僧，并承諾，待功德圓滿，“汝亦坐蓮臺”。同時，佛祖又派觀音菩薩送悟空回到唐僧身邊，告訴唐僧，“你今須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須得他保護(hù)你，才得到靈山，見佛取經(jīng)，再休嗔怪。” 菩薩的話說得很明確，孫悟空這個干部必須要用，而且還要用好。于是，唐僧師徒消除了隔閡，再一次團(tuán)結(jié)起來，打起精神，向西天進(jìn)發(fā)。
最后，我們來學(xué)習(xí)一下詹納爾教授是怎么翻譯如來佛祖關(guān)于六耳獼猴那段話的。
"The first kind is the intelligent stone monkey," the Buddha replied. "He can do all kinds of transformation, knows all about the seasons of Heaven and earthly advantages, and can move the stars and their constellations about. The second kind is the red-rumped mandrill that knows all about the Yin and the Yang and human affairs, can go into or out of anywhere, and knows how to prolong its life and avoid death. The third kind is the magic-armed gibbon that can catch the sun or moon, shrink mountains, see what is auspicious and what is not, and fool around with heaven and earth. The fourth kind is the six-eared macaque which has wonderful hearing and perception. It knows about the past and the future and understands all creatures. ... I can see that the false Sun Wukong is just such a six-eared macaque. Wherever he stands he can know what is happening hundreds of miles away and hear everything that is said. That is why he has such wonderful hearing, brilliant perception, and knowledge of the past, the future, and all beings; that is why he looks and sounds just like Wukong. He is a six-eared macaque."
如來佛祖在這段話中提到了四種猴，靈明石猴、赤尻馬猴、通臂猿猴、六耳獼猴。靈明石猴的猴，是猴族的總稱，所以翻譯成intelligent stone monkey，簡單明了。赤尻馬猴的翻譯則相對復(fù)雜一些。馬猴是中國人想象出來的動物，應(yīng)該是體型碩大，比較兇悍的猴子。小時候在農(nóng)村，經(jīng)常聽見大人嚇唬小孩子：“別哭了，再哭大馬猴子來了！” 這種又大又兇的猴子最像山魈，也就是鬼臉狒狒（英文是mandrill），體型比其它猴類大很多，面部和臀部顏色鮮紅，也符合“赤尻”的特點(diǎn)，所以，詹納爾教授將其譯為red-rumped mandrill?！板辍笔且粋€很古老的漢字，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尻，臀，今俗云屁股是也。既然如來佛沒有直接說“紅屁股猴子”，譯文也得稍微講究一些，所以，詹納爾將“赤尻”翻譯成red-rumped，rump即臀部，這樣比直接說屁股蛋子（bottom／buttock／backside）顯得委婉一些。又想起當(dāng)年在倫敦工作時，超市里賣的臀肉牛排就叫rump steak，只是太貴，買不起。另外，尻還有后面、末端和盡頭的意思。日本就有一家很有名的企業(yè)——野尻眼鏡，這個“野尻”可不是野屁股，而是日本的一個姓氏，是指住在“田野的后面”的那一家人。通臂猿猴就是長臂猿，長臂猿英文是gibbon，如果前面再加上long-armed，英文邏輯上就重復(fù)了。因如來口中的通臂猿猴有拿日月、縮千山的本領(lǐng)，所以，詹納爾教授把它譯為magic-armed gibbon。六耳獼猴的翻譯反而簡單，直譯six-eared macaque即可。macaque就是獼猴，在中國最為常見，估計(jì)孫悟空就屬于獼猴一族。
如來佛說通臂猿猴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詹納爾教授的翻譯是：The third kind is the magic-armed gibbon that can catch the sun or moon, shrink mountains, see what is auspicious and what is not, and fool around with heaven and earth. “辨休咎”就是分辨吉兇，see what is auspicious and what is not?！扒つε狈g成fool around with heaven and earth，很值得探討。fool around with 后面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如果說fool around with somebody，意思就是與……鬼混，如果說fool around with something，那就是擺弄或者瞎鼓搗的意思，總之，有明顯的貶義。如來佛所說的“乾坤摩弄”，如果理解為把玩乾坤于股掌之間，可以考慮用play with heaven and earth來翻譯。
讀《西游記》是一種樂趣，對照原文讀英譯本的《西游記》不僅是樂趣，更是一個學(xué)習(xí)和提高的過程，因?yàn)橹挥邪言暮妥g文的詞匯、邏輯和內(nèi)涵都理清楚，才能充分領(lǐng)會原著的魅力和翻譯的妙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