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杜甫是大唐獻(xiàn)給世界的禮物。有了杜甫,唐詩在李白的飄逸之上多了一份凝重,在王維的恬淡之上多了一份沉郁,在白居易的現(xiàn)實之上多了一份痛徹心腑的社會關(guān)切,至于其他中晚唐的詩人,無論多么才華橫溢,就格局境界來說均不能望其項背。杜甫被后世尊為“詩圣”,并不僅僅因為他的詩寫得好,更重要的是他用詩篇將情感、藝術(shù)與理想融為一爐,并篤實踐履,用自己的一生詮釋了儒者的崇高人格。
杜甫半生顛沛流離,卻始終懷抱著“修齊治平”的理想;他只有一支筆,卻把家國天下看作自己的責(zé)任;他晚年窮得連為之折腰的五斗米都沒有,卻念念不忘黎民百姓的疾苦。杜甫給我們留下了1400多首詩歌,在這些詩歌中,我們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怨天尤人和自暴自棄,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困苦,他依舊深愛著國家、百姓、親人、朋友,依舊熱情地吟詠身邊美好親切的事物:
回首周南客,驅(qū)馳魏闕心。
——《晴二首》
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
——《春宿左省》
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
——《北征》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月夜》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天末懷李白》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客至》
古今圣賢,往往在年少時就給自己樹立了不凡的精神標(biāo)桿。這一點,從杜甫青年時期的一首五言古詩《望岳》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配圖:彭靖雯】
這首《望岳》作于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幾乎所有的杜詩選本都將其列為第一首。杜甫在這首詩中,著力在一個“望”字,全詩四聯(lián),寫出了四個層次的“望”?!褒R魯青未了”,是遠(yuǎn)望山色;“陰陽割昏曉”,是近望山勢;“決眥入歸鳥”,是細(xì)看山景;“一覽眾山小”,則是極望天下。層次分明,境界高遠(yuǎn),如果沒有超拔的眼力和胸襟,是無論如何都寫不出這樣的句子來的。而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剛剛二十四歲。
杜甫的詩如精金美玉,不翻譯出來給世界人民看看,實在是太可惜了??墒牵g詩歌,就必須跨越不同文化背景、審美取向、語言體系、表達(dá)習(xí)慣的障礙,談何容易!
我在這里抄錄兩位翻譯家的譯文,與讀者朋友們一起欣賞、學(xué)習(xí)。首先來看看孫大雨先生的譯文:
How is the magnificent Mount Dai?
A boundless mass of green peaks and cliffs
Towering over the states Qi and Lu.
Nature doth summon here Wondrous Beauty;
Thus Light and Shade could divide and part.
The cumulus doth broaden one's breast;
'T would split one's eyelids to watch homing birds.
Some day I must climb up to the top,
To look down viewing all the peaks small.
孫大雨先生早年畢業(yè)于清華學(xué)校,后留學(xué)美國,專攻英國文學(xué)。1930年回國后,在多所大學(xué)任教。孫大雨先生既是翻譯家,還是一位詩人,早在清華讀書時,就已嶄露頭角,成為新月派的代表人物,與林徽因、卞之琳、沈從文等齊名。這樣一位詩人翻譯家的手筆必然不同凡響。
杜甫的原詩是五言古詩,孫大雨先生的譯文也采用了八句四個音步(meter)的形式(其中第二句較長,折成兩行),這樣讀起來與原文的效果十分接近。孫大雨先生在翻譯過程中沒有追求押韻,而是從內(nèi)容上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與原文的契合,細(xì)心的讀者可能注意到,如果將孫大雨先生的譯文再倒譯回漢語,結(jié)果與原文基本是一致的。
“岱宗夫如何?”這種以設(shè)問句起筆的方式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很常見,如杜甫的七言詩《蜀相》的第一句就是“丞相祠堂何處尋”。杜詩起得很平易,孫大雨先生翻譯得也很平易,How is the magnificent Mount Dai? 關(guān)鍵是第二句“齊魯青未了”,既寫泰山之高,又寫其綿延之廣,郁郁蔥蔥貫穿齊魯大地,孫大雨先生譯為A boundless mass of green peaks and cliffs towering over the states Qi and Lu。用boundless mass of green來表達(dá)“青未了”非常恰當(dāng),只不過后面又加上了peaks and cliffs towering over the states Qi and Lu,顯得過于“實”了。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同的語言和語法以及表達(dá)習(xí)慣之間的鴻溝還是很難彌合的,在中國讀者看來是言簡意賅意味深長的“青未了”,在外國讀者眼里很可能成了殘缺不全的表達(dá)。“造化”一詞在詩中既可以指大自然,也可以指自然界的創(chuàng)造者,以Nature翻譯最為貼切。“造化鐘神秀”,大自然將天下的神奇秀美都匯聚于泰山,孫大雨先生用了一個古雅的譯法,Nature doth summon here Wondrous Beauty,譯得絲絲入扣,毫厘不爽。doth是古英語的第三人稱單數(shù),放在動詞原型的前面,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英語動詞后面加s,doth summon就是summons?!瓣庩柛罨钑浴保@里的“陰陽”并非中國古代哲學(xué)意義上的陰和陽,而是泰山的北面和南面,在同一時刻仿佛被分割成了黃昏和清晨,所以孫大雨先生用了Light and Shade來翻譯“陰陽”,意思是光影的明暗就這樣被高大的泰山切分,形成了晨昏的視覺效果。
杜甫不僅是觀察事物的高手,還能用生動的語言讓讀者身臨其境?!笆幮厣鷮釉?,決眥入歸鳥?!贝藭r的杜甫已經(jīng)身在半山腰了,層層疊疊的云濤奔涌而至,直撲詩人的胸懷;為了看清楚歸巢的飛鳥,詩人瞪大眼睛,恨不得把眼角都睜裂了。孫大雨先生的譯文:The cumulus doth broaden one's breast; 'T would split one's eyelids to watch homing birds. cumulus是一個氣象學(xué)詞匯,專指積云;doth broaden one's breast,詩人登高望遠(yuǎn),頓覺心胸開闊,已經(jīng)分不清這云是從山中涌起還是從心中涌起?!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譯為Some day I must climb up to the top, to look down viewing all the peaks small. 最后一句是這首詩的詩眼,原文與譯文均用平實的語言,卻展露出雄邁超拔的胸襟與氣度。
孫大雨先生出生在中國社會激烈變革的時代,受過中國傳統(tǒng)的舊式教育,又有入讀清華學(xué)校和赴美留學(xué)的經(jīng)歷,學(xué)問功底是非常扎實的,加之他本身又是一位著名的詩人,所以他的譯本對于我們學(xué)習(xí)欣賞詩歌翻譯的人來說,具有很大的參考價值。孫大雨先生翻譯的唐詩,契合了杜甫篤實沉穩(wěn)錘煉凝重的風(fēng)格,傳遞了原詩的氣氛,讓英語讀者感受到詩人溫暖堅強的內(nèi)心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孫大雨先生的譯文沒有刻意追求押韻,也許是擔(dān)心“以聲害意”,否則,以他的中英文造詣和詩人對音韻特有的敏感,做到合轍押韻應(yīng)該不是太難的事。
英國著名的漢學(xué)家、翻譯家Arthur Waley在翻譯中國古詩詞時也就押韻與否的問題說過這樣的觀點:
I have not used rhyme, because what is really, in the long run, of most interest to American readers is what the poems say; and if one uses rhyme, it is impossible not to sacrifice sense to sound.(我沒有用韻,因為說到底,美國讀者真正感興趣的還是詩的內(nèi)容;如果采用押韻的方式來翻譯,很可能會照顧了音韻卻犧牲了文意。)
翻譯詩歌,如果既能傳情達(dá)意,又能合乎韻律,當(dāng)然是最理想的效果。著名翻譯家許淵沖先生就是采用押韻方式譯詩的代表人物。許淵沖先生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后考入清華大學(xué)研究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從事莎士比亞與德萊頓的研究,1948年赴法國巴黎大學(xué)留學(xué)。許淵沖先生從事文學(xué)翻譯80余年,提出了韻體譯詩的理論和方法——譯詩三美論(音美、形美、意美)。
許淵沖先生的《望岳》譯文:
O peak of peaks, how high it stands!
One boundless green o'erspreads two States.
A marvel done by Nature's hands,
O'er light and shade it dominates.
Clouds rise therefrom and lave my breast;
My eyes are strained to see birds fleet.
Try to ascend the mountain's crest:
It dwarfs all peaks under our feet.
首先從音韻的角度看,許先生將這首詩譯成了兩個詩節(jié),韻律都是abab,前四句的尾韻是stands/states/hands/dominates,后四句的尾韻是breast/fleet/crest/feet,這是英語傳統(tǒng)詩歌中非常典型的押韻方式。
既然要押韻,那么在文字內(nèi)容上就必須做出一定的讓步或調(diào)整。許先生將杜甫的問句“岱宗夫如何?”翻譯成感嘆句“O peak of peaks, how high it stands!”(啊,你這山峰中的山峰,高高地聳立!),原意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感慨的程度要比杜甫的原文強烈得多。我個人覺得用這句英文來翻譯李白的《蜀道難》第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倒是非常貼切。peak of peaks意思是山峰中的山峰,即五岳之首泰山,這種譯法非常高明,也是英語中常用的文學(xué)表達(dá),如Book of Books(《圣經(jīng)》)。第二句“齊魯青未了”譯為One boundless green o'erspreads two States,省略了“齊”和“魯”兩個地名,更顯得簡潔明快,對于英語讀者來說,Qi和Lu可有可無?!霸旎娚裥恪保S先生沒有字對字地翻譯,而是換了個說法,翻譯成A marvel done by Nature's hands(大自然的神奇杰作),與原文妙合?!笆幮厣鷮釉啤弊g為Clouds rise therefrom and lave my breast,云濤涌起,激蕩著詩人的胸懷。最后一聯(lián)“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翻譯成Try to ascend the mountain's crest: It dwarfs all peaks under our feet。dwarf的英文釋義是to make something seem small or unimportant compared with something else,如His figure is dwarfed by the huge red McDonald's sign(他的個子被巨大的紅色麥當(dāng)勞招牌襯得格外矮?。?。許淵沖先生用It dwarfs all peaks under our feet來翻譯“一覽眾山小”,更加突出了“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氣勢。
孫大雨和許淵沖兩位先生雖然在翻譯理念和方法上有很大差異,但各辟蹊徑,都走出了一條獨特且成功的道路,讓英語世界的讀者能夠一睹中華文化的風(fēng)采。
翻譯是一項艱苦的工作,翻譯詩歌更是艱苦卓絕。翻譯家無論怎么努力追趕,李白杜甫總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想與他們并肩而行步調(diào)一致幾乎是不可能的。翻譯家吳經(jīng)熊先生在翻譯杜甫的詩時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
This poem is, in its original language, so beautiful and full of enchanting music that I cannot help wishing that I had the pen of Shakespeare to do it full justice in English. As it is, a great part of its fragrance has evaporated in the process of translation.(我真希望自己能有莎士比亞的如椽大筆,能將這首充滿美感和樂感的詩篇完美地譯成英文。遺憾的是,在翻譯過程中,大部分的韻味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