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這是我知道的第一首杜甫的詩,是初中時在一本破舊的詩集上讀到的,題目是《房兵曹胡馬詩》。讀完后半懂不懂,搞不明白“大宛”是什么地方,“兵曹”又是什么。不過,這首詩所描繪出的畫面總會讓我聯(lián)想到徐悲鴻畫的馬。真正的駿馬都是勁瘦的。李賀也有一首詠馬詩:“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迸c杜甫描寫的差不多。
這幾天因為要寫關于杜詩英譯的文章,就把《杜詩集注》找出來翻閱核對,結果看到了很多首杜甫寫馬的詩。細讀這些關于馬的詩才知道,杜甫是一個愛馬且懂馬的詩人。也許,他在馬的身上看到了儒家的理想人格品質——勇敢、堅毅、劬勞、忠誠……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配圖:彭靖雯】
杜甫對馬的喜愛,從少年到老年,未曾改變。他晚年在重慶奉節(jié)還寫過一首回憶少年騎馬的詩:
騎馬忽憶少年時,
散蹄迸落瞿塘石。
白帝城門水云外,
低身直下八千尺。
杜甫少年愛馬,豪情萬丈,到老年仍然期望能身跨駿馬,從八千尺高峰奔落,迅疾如電,石破天驚!遙想杜甫當時的心情,就能體會到曹操寫《龜雖壽》時的心態(tài):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杜甫此時雖然老邁,但報國雄心未衰,仍期待能為朝廷做事,為君主分憂。
我說杜甫懂馬,也沒什么特別的依據(jù),只是從他對馬的描寫上得到的印象而已。杜甫寫馬,從外形到耳朵、眼睛、毛色、步伐、神態(tài),描寫細致,刻畫入神,如果不是會騎馬或者對馬極其熟悉的人,是寫不出來的。在一首題為《天育驃圖歌》的詩中,杜甫這樣寫道:
吾聞天子之馬走千里,今之畫圖無乃是。
是何意態(tài)雄且杰,駿尾蕭梢朔風起。
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
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
……
駿馬昂揚雄健,奔跑之際尾巴帶著勁風,兩耳呈黃色,是典型的西域寶馬,眼睛閃爍著紫色的光芒,連瞳孔似乎都有棱角。這是畫中的馬,也是杜甫心目中的馬。
杜甫少壯時寫馬,都會流露出與駿馬一起馳騁建功的愿望。如《高都護驄馬行》中,杜甫寫道:
安西都護胡青驄,聲價欻然來向東。
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養(yǎng)隨所致,飄飄遠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zhàn)場利。
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
……
所以,馬的雄健其實是杜甫心目中英雄氣概的寄托。后來,杜甫雖然也寫馬,但老馬、病馬的主題明顯增多。這可能是詩人在以馬自況吧。
杜甫的另一首《驄馬行》:
……
吾聞良驥老始成,此馬數(shù)年人更驚。
豈有四蹄疾于鳥,不與八駿俱先鳴。
時俗造次那得致,云霧晦冥方降精。
近聞下詔喧都邑,肯使騏驎地上行。
在唐朝,四十歲的人已經(jīng)算是步入老年了。杜甫寫此詩時,已經(jīng)是四十二三歲的人了。一個滿腹經(jīng)綸一腔熱血的男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沒得到施展才華的舞臺,怎能不發(fā)“恐年歲之不吾與”的感慨。但此時的杜甫,還依然期冀有朝一日被賞識重用。所以在他的詩中,馬雖老,卻老當益壯,志在千里,還能被“下詔喧都邑”。
杜甫的詠物詩,與尋常文人的吟風弄月不同。他的詩,都是心境的反映,一事一物乃至一草一木,無不映射著自身的心路和生命的歷程。杜甫的晚年顛沛流離,困苦不堪。除了生活的苦難,心靈的痛苦以更嚴酷的方式折磨著年邁的詩人。這時候,杜甫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筆下的馬也轉為瘦馬和病馬了。
杜甫有一首《瘦馬行》,是在左拾遺任上因上疏觸怒皇帝,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時寫的。在赴任的路上,杜甫見到了一匹當年為國家效力、病老之后被遺棄在荒郊野外的“官馬”。瘦馬讓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處境,于是脫口而出:“東郊瘦馬使我傷”。那馬的神情中都透著憂傷:
……
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
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
……
當年驕健神駿,馳騁疆場,為主人出生入死,如今無人收養(yǎng)。好馬是通人性的,它知道自己的命運,所以才面容慘淡,眼神無光。天寒地凍,瘦馬只能與野雁為伴。日落黃昏,瘦馬卻無處容身,只有鳥在啄它身上的瘡蛆。
杜甫還有一首《病馬》詩,作于四十七歲前后。杜甫辭官西行,去往秦州,歲晚天寒,關塞深遠,他望著自己所騎的老馬,心中無比難過: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乘爾亦已久”一句,道出了杜甫半生的辛勞。顛沛流離的杜甫,感念舊情,通過與老馬的對話,道出了自己的心聲。馬雖然病老,但仍然馴良忠誠,而此時的杜甫,也一定在老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老馬的毛色、身骨并不出眾,但馴良的品質卻讓杜甫感動,所以,才有“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杜甫的感動與沉吟,既是為老馬,也是為自己。
這首《病馬》在杜詩中算不上名篇,手頭的書籍中也找不到名家的翻譯,無奈之下,不避淺陋,嘗試將其譯成英文。
To My Old Horse
You've been my companion for many years,
Carrying me through cold passes on the frontiers.
On dusty roads, your energy ran low.
Seeing you old and sick fills me with woe.
O humble creature, so tame, so gentle,
And your service is so loyal.
I cherish your feeling
With warm tenderness in my heart swelling.
反復讀這首詩,感覺杜甫是在跟一個多年的老朋友說話,所以,“乘爾亦已久”一句,我沒有直譯成I've ridden on you for years,而是譯為You've been my companion for many years(老伙計啊,你已經(jīng)陪伴我多年了)。“毛骨豈殊眾”,說的是老馬的尋常、普通,與下一聯(lián)的“物微”是同一個意思,如果按照字面翻譯,過于復雜且容易出歧義,所以,就歸納為一個humble creature?!案袆右怀烈鳌?,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譯成了with warm tenderness in my heart swelling。我深知你(老馬)對我的好,每想到此,溫暖親切的感覺就會從心中涌起。
看別人翻譯是一回事,自己動手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是再熟悉的詩,當你要把它譯成英文的時候,就會覺得無處著手,詞匯量仿佛都化成空氣蒸發(fā)了。
我們還是一起來欣賞一下許淵沖先生翻譯的《房兵曹胡馬詩》吧。
General Fang's Steed
The steed from the barbaric west
Has angular frame and strong chest.
Like pointed bamboo its sharp ear,
As swift wind its fleet hoofs, O hear!
The way it runs will never end;
Life or death on it may depend.
When you have such a fiery steed,
You can ride where you will indeed.
許先生一貫倡導詩詞的翻譯要追求“三美”,即音美、形美、意美,這首《房兵曹胡馬詩》的翻譯就是一個典范。
詩的第一句出現(xiàn)了一個地名“大宛”,如果按照發(fā)音翻譯成Da Yuan,外國讀者還是不懂,如果按照今天的地理位置翻譯成Uzbekistan(烏茲別克斯坦),又扯得太遠,不僅無助于讀者理解,還會影響閱讀體驗。所以,許先生用barbaric west(荒蠻的西部)替代了“大宛”?!颁h棱瘦骨成”譯為angular frame and strong chest(勁瘦的體型和強壯的胸脯),既遵原意,又有擴展?!帮L入四蹄輕”譯為as swift wind its fleet hoofs,許先生又在后面加了O hear!(聽??!那馬蹄聲似疾風一樣。)既讓譯文更加生動,又與上一句最后的ear押韻。譯詩兩行一韻,每行的單詞數(shù)基本相同,從外形上一看就是一首英文“七律”。
杜甫詩集中關于馬的詩還有很多,我只列舉了其中的幾首。讀者朋友如果感興趣,可以找出來認真讀一讀。我相信,這些詩能夠幫助我們從一個側面更加深入地了解杜甫。